陸秀對杜雪懷那一手漂亮的花體字驚為天人。得知今天他並不是特別忙後，厚顏無恥地央求他幫忙謄寫原稿。杜雪懷原本脾氣就很好，沒有絲毫猶豫就一口答應了。

望著杜雪懷坐在辦公桌前奮筆疾書的模樣，陸秀心臟狂跳不止。這大腿抱得實在太值了！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

這麽想著，陸秀甚至覺得他那張逆光下的臉正隱隱散發出光芒。帥！簡直太帥了！他原本以為關於他會英文的描述是言過其實，是小弟們對死去大哥的美化。現在才知道原來杜雪懷真的就是這麽屌，不會讀寫漢字，卻會英文什麽的，逼格簡直逆天了。不親眼看到，一般人絕對無法相信。

一想也對，他那位把搶女人當成業餘愛好的父親估計連自己到底有多少孩子都不知道，當然更不會關心孩子的教育。杜雪懷的母親不識字，後來又早早帶著他離開了那邊，回到家鄉後就更加不可能供他上學了。漢字又不同於英文那樣只要能夠讀出來，就能理解意思的表音文字，沒有人手把手的教，根本不可能學會。他會成為“文盲”，也就不足為奇了。

從杜雪懷手裏拿到謄寫完畢的原稿，陸秀連連道謝。他的一手好字比打字機打出來的還幹凈漂亮，讓原文的逼格上升了不止一星半點，讓她對接下來跟周廣平的會面又多了幾分信心。

為了不影響百樂門那邊的工作，會面的時間被陸秀定在了上午，會面的地點則由周廣平定在了上海大學的校園裏。理由很簡單，因為他除了《小說月刊》主編的工作，還兼著那邊客座教授的職務。

剛好陸秀對這個時代的大學校園好奇不已，於是，欣然應允。

要進大學校園，自然不能跟在百樂門時那樣濃妝艷抹，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從箱子底下拿出了那身曾經讓她在百樂門裏遭到過嘲笑的棉布旗袍，這身衣服去百樂門那樣的場合太素凈了，去大學校園，卻剛剛好。

換上棉布旗袍，把頭發紮成一束垂在脖子一側，鏡子中的女孩儼然變成了一個青春靚麗的女學生。陸秀對著鏡子左看右看，確定不會露出破綻後，這才放心地出了門。

這樣的會面當然不可能帶上兩個孩子，害怕兩個小家夥餓，出門前，陸秀特意餵飽了他們。她離開的時間不會太久，有翠翠跟張媽在，應該不會有大問題。

周廣平很體貼，甚至還為陸秀畫了上大的地形圖，陸秀很輕松就找到了會面的那個圖書館，憑著他給的介紹信，成功進入了圖書館。

這個時間大部分學生應該都在上課，圖書館裏靜悄悄的。

害怕出現突發狀況，陸秀習慣重要的約會每次都提早半個小時，此時周廣平還沒到。百無聊賴之下，她隨便去拿了一疊報紙過來看。學校圖書館的效率果然很高，雖然還是上午，當天的報紙卻已經被收入了進來。

陸秀原本只是為了打發時間，看到報紙上的頭版頭條，卻霎時僵在了當場。

“十六鋪碼頭發生槍戰，疑似黑幫火並”上面竟然還配了慘死屍體的照片，幸虧這個時代的照片都是黑白的，而且清晰度還欠佳，不然乍一眼看到，肯定會被嚇到。

上海灘也就那麽幾股勢力，陸秀實在沒辦法不把這跟杜雪懷聯系到一起。

這就是他口中的小麻煩！

陸秀倒吸了一口涼氣，她此刻簡直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經歷了那樣的事情之後，他竟然還能面不改色地回來幫她謄寫小說。

難怪那天晚上他表現得那麽奇怪，當時她只覺得他是想開導自己，現在想來，簡直就像是在總結過去，完成最後的遺願一般。還真是榮幸啊，原來跟自己吃面算是他的遺願嗎？

想起那天晚上他那句誰敢對陸小姐不敬，就打斷腿丟出去，陸秀不知怎的，竟鼻子一酸，差點流下淚來。他這算是在做最壞的打算嗎？就算回不來，也要盡量護他們母子周全嗎？

那個家夥……

“同學，能否請你換個位置？我約了人在這個位置碰頭。”陸秀正沈浸在自己的情緒中，忽然聽到面前響起了一個好聽的男聲。因為是在圖書館內，所以他可以壓低了聲音，但依然能感覺到他的聲音中氣十足，充滿了男性的威嚴。

陸秀擡頭，果然看到了一張曾經出現在教科書裏的臉。這張臉的主人看起來比教科書上年輕一些，面容也更柔和一些，此刻正一臉尷尬地朝她微笑。

這個時代沒辦法像後世那樣拿著電腦互發照片，不知道長相的人約到一起見面，必定會搞得跟特務接頭一樣。陸秀跟周廣平約定的暗號的是兩人都拿一本過期的《小說月刊》，陸秀拿了雜志，不過卻被展開的報紙壓在了下面，也難怪他會誤以為她是不小心誤坐了他們指定位置的學生。

陸秀連忙收起了報紙，拿起那本過期的《小說月刊》，笑道：“你就是周先生吧？久仰大名！我就是張瑞雲。”

筆名太多，不如直接報真名。反正無論筆名怎麽變，最後領稿費用的都是這個名字。

她這句話說完，原本還因為想讓她挪位置而有些尷尬的周廣平瞬間楞在了當場。臉上竟然定格了一抹難以置信的表情，定定地望著她的臉半天沒有言語。

陸秀此時才反應過來，張瑞雲這個名字可男可女，自己的行文又幹凈利落，沒有半點女孩子應有的細膩婉約，周大神大概把她腦補成了一位風度翩翩的有為青年。印象中的有為青年突然變成了一個學生模樣的女孩子，也難怪他會震驚。

原本是抱著膜拜偶像而來的，沒想到才一出場就把偶像嚇到了，陸秀一時間竟有些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說好的小說原文！”楞了片刻後她慌忙拿出了早已準備好的英文版《回魂屍》。

看到那疊原稿，周廣平終於不再懷疑，放下手提包，在陸秀對面坐了下來。

“看來你真的把那篇小說變成了譯作！羅伯特·海因萊恩……”周廣平笑容滿面，別有深意地打量了陸秀一眼，“真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北島竟然是個小女孩！”

小女孩……陸秀苦笑，她才不是什麽小女孩，都孩子他媽了。

“真想敲開你的腦殼看看裏面的腦子到底是怎麽長的，怎麽會寫出如此出人意表的小說來！”氣氛緩和下來，周廣平甚至還開了個玩笑。

陸秀心說這根本不是我寫的，嘴上卻笑著答：“周先生難道不會偶爾產生這個世界只有自己一人的孤獨感嗎？我寫這篇小說是想告訴大家，這世上唯一會愛你的只有你自己！”

聽到這話，周廣平臉上的笑意竟然斂了斂，似乎想從陸秀的臉上看出些什麽，頓了片刻才笑道：“有趣有趣！不過，你太悲觀了。”

陸秀笑而不語。小說這種東西向來見仁見智，她承認她解讀《回魂屍》的時候的確投射了她自己的情緒。不過她並不覺得自己悲觀，這可是她活了兩世才悟出來的寶貴人生經驗。

周廣平收起稿紙，從包裏拿出厚厚一摞信件：“這是白天讓我轉交給你的。”白天就是那位老愛扒陸秀馬甲的倒黴編輯的筆名。

“他之前做的事，希望你不會介意，他只是不想讓你這樣的大才明珠暗投。”顯然，連他也覺得那家夥扒陸秀馬甲的事做得不地道。

既然馬甲都已經被扒了，又不可能再穿回去。生氣也沒用，陸秀當然只能笑著說並不介意。

兩人又聊了一些有的沒的，大部分都是圍繞《回魂屍》。令陸秀驚奇的是周廣平竟然對時間旅行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聽他在談話中透露出來的細節，應該還真的對此做過一番研究。陸秀楞了楞才想起，自己之前把《回魂屍》寄給《小說月刊》的時候，的確附了大段大段關於時間旅行可行性的探討。

看他那興致勃勃的模樣，陸秀開始擔心自己會不會不小心把他未來的寫作風格帶偏了。要是不小心把未來的大文豪掰成了科幻小說作者，那可就麻煩了。

正擔心中，周廣平忽然從包裏拿出了厚厚一疊書：“你不是曾經問過怎樣才能寫出養家糊口的文字嗎？這些書應該會對你有幫助。”

雖然如今陸秀早已不需要再靠寫文來養家糊口了，但對方如此熱情，她實在不好拒絕，謝過之後，恭恭敬敬地接過了。暗嘆周廣平倒是的確如傳聞中那樣提攜後輩。

告別了周廣平，陸秀抱著書，走在了上大的校園裏。大概是到了下課時間，校園的小徑上到處都是三五成群的大學生，嘰嘰喳喳，好不熱鬧，一個個都洋溢著青春的朝氣。

望著校園裏無憂無慮的同齡人，陸秀油然而生一種失學兒童的悵惘感覺。

張瑞雲的學習成績一向不錯。如果張家沒有選擇讓她輟學嫁人的話，以她的成績有很大的概率也會出現在這裏。可惜，只是如果而已。如今的她，身份與面前這幫天之驕子早已有了雲泥之別。

“林先生，等一等！我還有問題要問你！”不遠處，一名男生小跑著追上了一名長衫男子。

“別跑！別跑！我又不會丟下你跑了！”

陸秀正為張瑞雲的倒黴遭遇郁悶不已，忽然聽到了一個令她刻骨銘心的聲音，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了林鳳麟的臉。那家夥此刻正一身長衫站在距離她不過幾步遠的位置，手裏還拿著教案，應該是剛下課不久。

林鳳麟！她雖然也知道他曾經在這所大學教過書，但卻做夢也沒想到竟然會這麽巧剛好跟他碰上。畢竟，這所大學的規模雖然比不上後世，但也絕對算不上小了。偏偏，這種小概率事件竟然還真被她給碰上了。

現在還不是能夠跟他碰面的時候！

短暫的呆楞過後，陸秀立刻一個轉身，拔腿就跑。

“啪！”跑得太急，其中一本書竟然掉到了地上。知道一旦被林鳳麟認出來，她肯定沒好果子吃。陸秀顧不上撿書，繼續撒腿狂奔。

“餵！同學，你等一下！同學，你掉東西了！”沒想到，就在她以為自己即將成功避開林鳳麟視線的時候，身後竟響起了一個熱情洋溢的男聲。那個男聲清清亮亮，透著一股少年特有的蓬勃朝氣，光聽聲音就能知道那一定是個熱於助人的陽光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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